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邹衍“大九州”神话宇宙观生成考

来源:地学前缘 【在线投稿】 栏目:期刊导读 时间:2020-09-15
作者:网站采编
关键词:
摘要:“大九州”学说是邹衍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,是上古地学发展过程中的重要环节,在战国秦汉时代影响甚大。后世学者往往囿于对其学“闳大不经”的成见而对其重视不足。近现代则不

“大九州”学说是邹衍学说的重要组成部分,是上古地学发展过程中的重要环节,在战国秦汉时代影响甚大。后世学者往往囿于对其学“闳大不经”的成见而对其重视不足。近现代则不少学者对其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,涉及“大九州”学说的生成思路、创立动机与学术地位等问题。其中关于其知识资源的考察比较全面,大致可总结为战国时期海洋知识的发展、《禹贡》《山海经》等知识的知识依据、战国时期哲学或数理宇宙观的发展等方面,但在生成思路方面的研究则颇有歧见,或认为是在经验性知识的基础上综合天地测算数据而推得*如丁山、蒙文通、郭永芳等学者即持有此说,见《大九州说——中国古代一种非正统的海洋开放型地球观》,《大自然探索》1984年第2期。,或认为是受道家思想而置换概念*如常金仓先生即有此说,见《邹衍“大九州说”考论》,《管子学刊》1997年第1期。,或认为是基于直接或间接考察的经验归纳*如王乃昂、蔡为民两位先生持此说,见《邹衍的地理学说及与〈五藏山经〉之关系》,《地理科学》2003年第2期。,等等。关于其创立原因或动机,已有研究多认为是春秋战国地政制度变革背景下自然发展的结果,如陈平先生就认为其应与燕昭王好神仙有关。*陈平:《燕昭王好神仙与邹衍的“大九州”学说》,《中国典籍与文化》1995年第2期。上述说法不乏灼见,但或限于文献不足,或对相关文化语境考虑不够,因此仍有很大的研究空间。本文即试图在这些研究的基础上,综合考虑邹衍的知识渊源、其活动的社会背景、邹学的思维方式、战国前后的相关说法等诸多方面,尽量回归当时的语境中进行重新审视,以期对这些问题提出一管之见。 一、“大九州”学说的生成思路 尽管邹衍原书已经散佚,但“大九州”学说相关内容在汉代文献中多有提及。比较有代表性的如: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,不能尚德,若大雅整之于身,施及黎庶矣。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,《终始》、《大圣》之篇十馀万言。其语闳大不经,必先验小物,推而大之,至于无垠。……先列中国名山大川,通谷禽兽,水土所殖,物类所珍,因而推之,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。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,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。中国名曰赤县神州,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,禹之序九州是也,不得为州数。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,乃所谓九州岛也。于是有裨海环之,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,如一区中者,乃为一州。如此者九,乃有大瀛海环其外,天地之际焉。其术皆此类也。然要其归,必止乎仁义节俭,君臣上下六亲之施,始也滥耳。王公大人初见其术,惧然顾化,其后不能行之。*(汉)司马迁:《史记》卷七十四《孟子荀卿列传第十四》,线装书局,2006年,第326页。 先列中国名山通谷,以至海外。所谓中国者,天下八十一分之一,名曰赤县神州,而分为九州。绝陵陆不通,乃为一州,有大瀛海圜其外。此所谓八极,而天地际焉。《禹贡》亦著山川高下原隰,而不知大道之径。*(汉)桓宽:《盐铁论·论邹第五十三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1974年,第109页。 地部之位,起形高大者,有昆仑山,广万里,高万一千里,神物之所生,圣人仙人之所集也,出五色云气,五色流水,其泉东南流入中国,名曰河也。其山中应于天,最居中,八十城市(八十一域布)绕之。中国东南隅,居其一分,是好城也。*《河图括地象》,[日]安居香山、中村璋八辑:《纬书集成》(下),河北人民出版社,1994年,第1095页。陈槃从朱彝尊说,认为该段“亦大九州说”。参见陈槃:《论早期谶纬及其与邹衍书说之关系》,“国立”语言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编辑委员会:《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》第二十本,商务印书馆,1948年,第179页。 以上记载皆以《禹贡》“九州”为天下八十一分之一,符合邹衍原意。此外还有《论衡》的《谈天》《难岁》所传“大九州”说,其中说“赤县神州”是天下九州之一、“八十一州”之“州”是《禹贡》九州。但其中明言其说来自“邹衍之书”,又沿用了邹说“赤县神州”“裨海”“瀛海”等术语,可见“此误解邹衍说”*黄晖:《论衡校释(附刘盼遂集解)》,中华书局,1990年,第1020页。,而非别有依据。因此本文不再专门讨论。 关于“大九州”学说的生成思路,其实司马迁已有反复强调,即“推”,这可谓是对阴阳家知识生成方式的一个精辟总结。“推”即推演,应具备如下三个要素: 首先必须要有必要的经验性、公共性的知识作为前提和依据,以已知推未知。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所说“先验小物”“先列中国名山大川,通谷禽兽,水土所殖,物类所珍”即是。以此为“验”才能取信于人。 其次须要以某种“法则”为依据,如“九”数法则。李零认为,“大九州”说中的大、小九州都是按九宫图设计*李零:《中国方术续考》,东方出版社,2000年,第259页。,这是很正确的。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载“大九州”学说谓“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”,“如此者九,乃有大瀛海环其外,天地之际焉”,实际上也透露出了这个信息。再如“对称”法则,这同样是数术观念推演地学知识常用的法则:我国大陆东、南临海是战国人早已熟知的,但却无确定证据证明时人有对亚欧大陆西、北诸海洋的清晰认识。因此可以认为“西海”“北海”的认识乃是基于“对称法则”所推测而来。这种四面环海的认识又进一步推到大九州范围,认为“九州岛”各“有裨海环之”、大九州之外“有大瀛海环其外”。 再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,“大九州”范围并非“至于无垠”,而是有“天地之际”的——这就需要有足够的数理依据,这也是阴阳家宇宙观的重要特点。 综合上述三点,则丁山、蒙文通等先生“大九州”学说乃基于天学测算的说法尤其值得重视。丁先生认为,“大九州说之构成:(1)得于战国时域外交通之实际知识;(2)根据天文之测算;(3)受印度四大部洲说影响。”*丁山:《古代神话与民族》,商务印书馆,2005年,第476页。除“(3)”说可以暂置之外,“(1)”也即是我们上文所说的“推”所据的公共知识,而“(2)”最符合阴阳家的思维方式,丁先生的论据有三: 一是邹衍阴阳家家数及其知识来源,如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载邹衍“深观阴阳消息而作迂怪之变”而被齐人称为“谈天衍”,《汉书·艺文志》说“阴阳家者流,盖出于羲和之官”。此外,《论衡·寒温》中亦可见诸如“邹衍吹律,寒谷可种”的记载。可见,阴阳家学与古天官之学确有职事和知识上的渊源关系。 二是“大九州名谊,率以天象为本”,如其中泲、冀、阳、次、弇诸州名均本自天象,正如《淮南子·墬形训》所说:“天齐为泲,近天极为冀,日出为阳,日次为次,日入为弇”,故丁山先生认为,“是知其构说之本,亦由天文之测算”*丁山:《古代神话与民族》,商务印书馆,2005年,第483页。。 三是据上古文献所载空间数据来测算。丁山先生的算法是据《礼记·王制》“凡四海之内九州,州方千里”。若以九宫图式排布,则四海九州每边长3000里,裨海九州每边长9000里,瀛海大九州每边长里,其数据与《山海经》《管子·地数》等所载“地之东西二万八千里,南北二万六千里”相近。*丁山:《古代神话与民族》,商务印书馆,2005年,第483-484页。蒙文通先生也持此说:“晚周、西汉多言中国方三千里,(《孟子》《王制》),如以邹衍裨海内九州言之,则方九千里,以瀛海内九州言之,则方二万七千里,长短相覆,则适得《淮南》《括地象》所言四海内之数,此明为瀛海内九州之数,而以为禹治海内地数,则《淮南》《括地象》之妄。”*蒙文通:《古地甄微》,巴蜀书社,1998年,第174页。二位先生的算法是将“儒者”文献所载“中国”大小以“九”数两相乘,其间又隐含了各州大小相仿的前提,这是十分符合数术图式且深合阴阳家理路的。但细察之下不难发现,他们的计算中漏掉了“裨海”和“大瀛海”本身的里距和面积,可见其所依数据和所得结果并不合理。《淮南子·墬形训》中有一段记载则可以提供新的解释角度: 阖四海之内,东西二万八千里,南北二万六千里,水道八千里,通谷其名川六百,陆径三千里。 禹乃使太章步自东极至于西极,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。使竖亥步自北极至于南极,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…… 九州之大,纯方千里。九州之外,乃有八殥,亦方千里……八殥之外,而有八纮,亦方千里……八纮之外,乃有八极。 其中关于“四海之内”的这段话又见于《管子·地数》和《山海经·五藏山经》文末,刘宗迪先生认为:“这段文字在《山经》中与上下文毫无语义上的关联,而在《管子·地数》中则与上下文密不可分,因此可以断定《五藏山经》袭自《管子》。”*刘宗迪:《〈山经〉出自稷下学者考》,《民俗研究》2003年第2期。也就是说,这组数据本非《山海经》旧有,或是邹衍等稷下学者测算所得。*丁山:《古代神话与民族》,商务印书馆,2005年,第482页。而关于东西极里程的记载,又见于《山海经·海外东经》,其原文是: 帝命竖亥步,自东极至于西极,五亿十选九千八百步。竖亥右手把算,左手指青丘北。一曰禹令竖亥。一曰五亿十万九千八百步。*先秦天学“从春秋中叶以后……透过圭表测影术,从一些简单的假设出发,逐渐积累了许多的数据。并从这些数据开始更新天地结构观的内涵,逐渐变成数理盖天说。”(梅政清:《从原始盖天说到数理盖天说》,《“社会·经济·观念史视野中的古代中国——国际青年学术会议暨第二届清华青年史学论坛”论文集》,2010年1月)《周礼》《周髀算经》《淮南子·天文训》等即载有此类数据,且均通过天学步算得来,《海外东经》数据应当也由此测来。 对此,蒙文通先生说: 此应为《山海经》原有之文,此纯以步计。《淮南》显取此竖亥之文,而改易其量词以里计,复徒增七十五步之文,与他书所记言步者皆不合。乃《论衡》称信《淮南》而疑邹衍,而未知《淮南》之源于邹衍,固矣。*蒙文通:《古地甄微》,巴蜀书社,1998年,第175页。 《海外经》为述图之文,这点为学者所认同。从其对“竖亥”形象的描述和“一曰”之文看,前者是对《海外东经》“帝命竖亥步”图像的描摹,而后者则更可能是图像旁注释性的“图注”,此类图注之文在现今出土战国地图上多见。因此可以认为,此数据应当是古《山海经图》上本来就有的内容。《墬形训》中的这两组数据以及“八殥”“八纮”等说法,又与《河图括地象》记载吻合。*[日]安居香山、中村璋八辑:《纬书集成》(下),河北人民出版社,1994年,第1094、1096页。因此它们的知识传承脉络应当是《山海经图》——“大九州”学说——《墬形训》《河图括地象》。诚如刘宗迪先生所言,后二者均为邹衍“大九州”学说内容,而“大九州说则是脱胎于《山海经》文本所呈现的地理学模式”*刘宗迪:《失落的天书——〈山海经〉与古代华夏世界观》,商务印书馆,2016年,第610-620页。。 在理清了它们之间的传承关系之后,就可以以此两组数据为本、按“推演三要素”对其思路进行还原了: 先看中国所在“赤县神州”的大小。其中,“九州之大,纯方千里”从字面义看就是每州边长千里,九州则每边长3000里,是符合《礼记·王制》说法的。而《论衡·难岁》则明说邹衍是依《禹贡》九州为据起推,故“九州之内五千里”,这是合于《禹贡》五服制所记里数的,《河图括地象》记载亦与此同。*[日]安居香山、中村璋八辑:《纬书集成》(下),河北人民出版社,1994年,第1089页。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说“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,禹之序九州是也”,并不是说“赤县神州”中只有禹所序之九州,正如《河图括地象》说昆仑周围有81大区域环绕布列,也不是说各域紧密相连、环绕昆仑一样。若将《淮南子·墬形训》“纯方千里”的“九州”以及其外围的“八殥”“八紘”“八极”(“八极”为八至之点,本身无里程)等均视为“赤县神州”的构成部分,每边两面各需加上2000里,如此则按《墬形训》九州“纯方千里”算则“赤县神州”边长7000里,按《论衡》九州方5000里算则边长为9000里。按《史记》所说“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,乃所谓九州岛也”,“赤县神州”等九州之间陆地相连而无海洋阻隔,每一“九州岛”边长分别是里或里。这就与《河图括地象》的说法比较接近了:“地广东西二万八千,南北二万六千,有君长之州有九。阻中土之文德,及而不治”*[日]安居香山、中村璋八辑:《纬书集成》(下),河北人民出版社,1994年,第1094页。,即便数据小有差距,也无法按“九”数法则再推一次了。 其次,《河图括地象》所说大瀛海所环之“州”显然是“九州岛”,而且《墬形训》所谓“阖四海之内”之“海”也非指蛮夷戎狄之属,而是指大九州学说的“裨海”。此“九州岛”之间还“有裨海环之”,若以数术推演惯常做法假设裨海里距与每一“九州岛”相等,按九宫图式排布需将“四海之内”的数据分别乘以5,则“九州岛”及其间的“裨海”共计东西14万里、南北13万里,剩余的东西里和南北里为环于四周的“大瀛海”的幅员。所以与其说《墬形训》所载四极里距数据“是按邹衍‘大九州’面积再乘九倍而产生的”*丁山:《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》,上海书店出版社,2011年,第381页。,不如说它本就是“大九州”学说所本而见载于《山海经》的、通过天学步算所得出的“天地之际”的数据——否则若仅凭“九州”或“四海之内”数据按“九”数法无限制地推演下去,天下“八十一域”的说法就失去了知识依据。 除此之外,上引《河图括地象》文中说昆仑山“其山中应于天,最居中”,陈槃先生认为这属“大九州”学说内容,然则可知“大九州”学说是主张以昆仑山为天地中心的。 昆仑神话起源甚早,关于其发源地与最初性质学者也有不同说法。但有几点是可以肯定的:一是从文献上看,昆仑神话最早的系统记载见于《山海经》*参见刘宗迪:《昆仑原型考——〈山海经〉研究之五》,《民族艺术》2003年第3期。,那么说邹衍的昆仑中心观念直接源头是《山海经》,当无问题;二是昆仑区“它在《山海经》中是一个有特殊地位的神话中心,也是一个民族的宗教的中心,在宗教史上有它特殊的价值”*顾颉刚:《〈山海经〉中的昆仑区》,《中国社会科学》1982年第1期。。只是《山海经》中的昆仑位处西北,其中心地位主要体现在信仰而非空间意义上,“大九州”学说则在我国西北高东南低的经验性认识的基础上,又赋予了它空间意义上的“中央”义——《河图括地象》将其称为“天门”,所谓“天不足西北,地不足东南。西北为天门,东南为地户。天门无上,地户无下”*[日]安居香山、中村璋八辑:《纬书集成》(下),河北人民出版社,1994年,第1090页。。这样一来,“大九州”学说中的昆仑,就兼具了神圣中心和空间中心的双重地位。 二、“大九州”学说的动机推论 那么,邹衍提出该说的动机是什么?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的说法是“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,不能尚德,若《大雅》整之于身,施及黎庶矣……然要其归,必止乎仁义节俭,君臣上下六亲之施,始也滥耳。”然则“大九州”学说的提出似只是游说诸侯的话语策略,这是不全面的;现代学者或将其视为“社会需要和人们对海洋认识的进步”的自然结果*王乃昂、蔡为民:《邹衍的地理学说及与〈五藏山经〉之关系》,《地理科学》2003年第2期。,也是脱离了当时文化语境的。因此,要弄清楚这个问题,还需要结合邹衍其他学说、西周春秋时期相关的思想背景乃至战国诸子类似学说等来综合考察。 关于“大九州”学说的创立动机,除《史记》说法外,《盐铁论·论邹》也说:“邹子疾晚世之儒墨,不知天地之弘,昭旷之道,将一曲而欲道九折,守一隅而欲知万方……于是,推大圣终始之运,以喻王公。”可见,“大九州”学说的创立是有强烈而明确的功利目的的:一是破除儒墨俗士的一曲固陋之见,二是晓喻“王公”“有国者”。但“破除”“晓喻”仅仅是为了言说之便吗?显然不是,恰如他的“五德终始”说,目的之一就是帮助那些“即将受天命的人”,“通过五德盛衰所表现出来的各种征兆——祥符应……来体察五德之气的盛衰变化,及时把握住时机,使自己的行为符合处于盛世之德,达到‘王天下’的目的……为即将到来的新的统一王朝鸣锣开道,制造理论依据”。*白奚:《稷下学研究——中国古代的思想自由与百家争鸣》,三联书店,1998年,第267-268页。那么“大九州”学说的提出,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动机呢? 当然是的。《史记·封禅书》载“邹衍以阴阳《主运》显于诸侯”,而“五德终始”说之所以能够取信于人,一方面固然是迎合了诸侯的野心,另一方面则是基于时人对此前已流行的阴阳五行等公共知识的笃信。在“大九州”学说提出之后,在当时“王公大臣初见其术,惧然顾化”(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),甚至于到汉代仍有不少人视此为“大道之径”(《盐铁论·论邹》),即便是富有怀疑精神的王充在认为“此言诡异,闻者实骇”的同时也仍“不能实其然否”(《论衡·谈天》)。后人对此的深信,正是因为邹衍借助了《山海经》《王制》等相关公共知识并有其数理依据。但人们在深信的同时又“惧然”“骇”,却是为何呢? 这还需要从周人根深蒂固的“天下”观说起。“天下”观的核心是洛邑为“天下之中”的观念。由于周人是以“小邦周”取代了“大邑商”,据《逸周书·度邑解》所载,早在周初武王就因“未定天保”而“具明不寝”、忧虑不堪,于是他与周公拟定,“我图夷兹殷,其惟依天室。其有宪命,求兹无远。虑天有求绎,相我不难。自洛汭延于伊汭,居易无固,其有夏之居”。所谓“天保”简言之即“天之中枢”*陆宗达:《训诂简论》,北京出版社,2002年,第178-181页。,其信仰前提即“依天室(嵩山)”,而天室嵩山(也即“崇山”)是夏朝的山镇。因此“依天室”以“定天保”,实际上就是继承夏山镇嵩山为周山镇以延续夏朝的王权统绪、以此获得代殷的合法性。与此相应地,是“天下”“中国”*周初“中国”有广狭二义:狭义“中国”即《何尊》“余其宅兹中国”之“中国”,又称为“土中”(《尚书·召诰》所谓“王来绍上帝,自服于土中”即是),也即洛邑成周;广义“中国”也即与“西土”相对的、夏商朝统治的中原地区(如《尚书·梓材》所谓“皇天既付中国民”即是)。此处用其广义。概念的创造:“中国”又称“中邦”,也即“禹迹”“九州”,它既是夏禹“庶建五长”(《尚书·益稷》)的区域,也是周朝“锡土姓”(《尚书·禹贡》)的区域,因此它本质上仍是绍绪夏禹王德以建构的三代王权法统区域,而“中国”之外即“播民”所处的“四海”(《尚书·康诰》)。在空间上,“中国”与“四海”合在一起,便是“天下”。“天下”顾名思义,即“天”命统摄下的无远弗届的全世界,所谓“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”(《诗经·小雅·北山》)即是此意。 因此,这种“天下”观本质上乃是周人建构的夏商周“王族文化圈意识”*颜世安:《周初“夏”观念与王族文化圈意识》,《北京师范大学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2007年第4期。在政治地理空间秩序方面的体现,其本身即内含着对周王权合法性的认同。它在后世影响甚巨,如春秋时的《秦公簋》说“丕显朕皇祖受天命,鼏宅禹迹”,齐国的《叔尸钟》中也仍在强调成汤“尃受天命”“咸有九州,处禹之堵”,是否立国于“禹迹”仍是“合法性”的标准。即便到了礼乐彻底崩坏的战国,这种观念也仍在发挥着影响。单以洛邑“土中”说为例,它在《周礼》中被赋予数理、阴阳五行意义上的阐释而被改造为“地中”说,如《地官·大司徒》即云: 日至之景,尺有五寸,谓之地中:天地之所合也,四时之所交也,风雨之所会也,阴阳之所和也。然则百物阜安,乃建王国焉,制其畿,方千里而封树之。 这里的“地中”按马融说即是洛邑,郑注谓“景尺有五寸者,南戴日下万五千里,地与星辰四游于三万里之中,是以半之得地之中也”*(清)阮元:《十三经注疏》,中华书局,1980年,第704页。,可见这里的“中”是兼具空间之“中”义的。而《荀子》《韩非子》《吕氏春秋》则从“礼”“势”等角度赋予了它新的内涵。如《荀子·大略》云:“欲近四旁,莫如中央,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,礼也。”《韩非子·扬权》承师说而以“势”解之:“事在四方,要在中央;圣人执要,四方来效。”《吕氏春秋·慎势》也说:“古之王者,择天下之中而立国,择国之中而立宫,择宫之中而立庙。”这些说法也即后世学者所总结的“择中立都”说。 在这样的语境下再来看“大九州”学说,其意义和动机也就很清楚了:它的提出,针对的正是肯定周王权合法性的“天下”观。如果说“五德终始”说偏重于“立”,则“大九州”学说则主要是“破”,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: 一是针对“天下”的地理空间范围。如前所说,“天下”观视域下的“天下”是以“禹迹”“九州”“中国”为中心区域的;余下的“四海”区域,在意识形态上属于“晦暗于礼义”*“海”孙炎注。见(汉)刘熙:《释名》,中华书局,1985年,第15页。的一群,在族群和地域上则属于“蛮夷戎狄”(《尔雅·释地》)所居的边缘地带。“大九州”学说从根本上否定了这点,认为“九州”所在的“赤县神州”只是世界的区区八十一分之一,这样一来原先的“中国”的法统地位也就被消解殆尽了。 第二,更根本地则是以“昆仑中心”说取代了洛邑为“天下之中”的观念。既然世界的中心并非在洛邑,而是远在“中国”范围之外,那么传统的“天保”“地中”也就失去了信仰与数理上的依据,同样“王者必居天下之中”的说法也自然被打破了。 认识了这点之后,再看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所说“王公大臣初见其术,惧然顾化”的反应也就容易理解了。之所以“惧然”,是因为“大九州”学说打破了时人所深信的“天下”观;而之所以“顾化”,很重要的原因则是“大九州”学说否定了传统“天下”观所包含的周王权合法性,迎合了他们“王天下”的需求。无怪乎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说“邹衍其意虽不轨,倘亦有牛鼎之意乎?” 在战国时代,邹衍式的做法并非是个别现象。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在介绍了邹衍“五德终始”与“大九州”学说之后又说“是以邹子重于齐”,可见“大九州”学说早在稷下时期即已提出,与燕昭王的求仙或无关系。徐干《中论》说:“昔齐桓公立稷之宫,设大夫之号,招致贤人而尊宠之”,《管子·封禅》载“桓公既霸,会诸侯于葵丘,而欲封禅”,可见稷下学宫的建立的确“显示了齐桓公觊觎王权的野心”*林甸甸:《上古天学知识及文献研究》,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6年,第242页。。到了“驺衍的时代,正是帝制运动的时代”*顾颉刚:《古史辨自序·驺衍的略史及其时代》,河北教育出版社,2000年,第440-441页。,稷下学宫的这种初衷越发明显。不惟邹衍,其他稷下学说如慎到等的黄老之术、淳于髠《王度记》以及《周官》《管子》(《幼官》《四时》《五行》)等的提出,也均怀着“为了适应田齐政权帝制运动的政治需要”*白奚:《稷下学研究——中国古代的思想自由与百家争鸣》,三联书店,1998年,第60-61页。的目的。 针对传统“天下”观,尤其是洛邑为“天下之中”说而另立新说者,在战国时代也非止一家。除稷下邹衍提出的“大九州”学说之外,《吕氏春秋》还提出了“建木中心”说: 凡四极之内,东西五亿有九万七千里,南北亦五亿有九万七千里,极星与天俱游,而天极不移。冬至日行远道,周行四极,命曰玄明。夏至日行近道,乃参于上。当枢之下无昼夜。白民之南,建木之下,日中无影,呼而无响,盖天地之中也。(《有始》) 与“大九州”学说的思路相似,“建木中心”说也是主动建构的结果: 首先从文意上看,引文可分为两部分:前半部分系以某种数理测算为依据,旨在得出“夏至日行北道,日中之时,正值人上”*王引之注,见许维遹:《吕氏春秋集释》,中华书局,2009年,第282页。关于引文首句的解释,注家颇有歧说,与本文论题关系不大,但其要在以某种数理测算为依据,得出“夏至日行北道,乃参于上。当枢之下无昼夜”的结论。的结论;后半部分是核心,是在此基础上提出的“建木中心”说。两者本非源自同一知识系统,乃是后人拼合而成。 其次,这里的“建木中心”说是在《山海经》知识的基础上改造而来的。其中涉及到“建木”“白民”两个地名,在《山海经》中的原始记载分别是: 有木,其状如牛,引之有皮,若缨、黄蛇。其叶如罗,其实如栾,其木若蓲,其名曰建木。在窫窳西弱水上。(《海内南经》) 有木,青叶紫茎,玄华黄实,名曰建木,百仞无枝,有九木属,下有九枸,其实如麻,其叶如芒。大皞爰过,黄帝所为。(《海内经》) 若从《海内南经》自东向西的叙述次序看,“建木”应当在“海内”的西南陬附近。而关于“白民”,《山海经》中有两处“白民之国”,一处见于《海外西经》,在“海外”之西北陬附近;一处是《大荒东经》“销姓”“白民之国”,位置约在正东方稍偏北。《吕氏春秋》说的“白民”或是前者。 从方位上看,《有始》所言这几处地方的位置关系与《山海经》所载不甚吻合,如《吕氏春秋》说“建木”在“白民之南”,事实上这二者一处西北、一处西南,距离并不近;《淮南子》说“建木在都广”,事实上二者所处位置虽近,但一在“弱水之上”,一在“西南黑水之间”,也不是同一个地方。 从内容上看,《有始》所说“建木之下,日中无影,呼而无响”,这是《山海经》所无的。具备这一特点的却是“寿麻之国”: 寿麻正立无景,疾呼无响。爰有大暑,不可以往。(《大荒西经》) 其原意或与黄帝女魃神话有关*袁珂:《山海经校注》,巴蜀书社,1992年,第469页。;其位置在西“荒”偏南部,《吕氏春秋·任数》有“西服寿靡”语,高诱注谓其乃“西极之国”*许维遹:《吕氏春秋集释》,中华书局,2009年,第46页。,与“建木”位置接近但非一地。因此可以认为是《吕氏春秋》将原本是“寿麻之国”的内容移植到了“建木”上,以与“当枢之下无昼夜”的结论相配合。 与邹衍等稷下学者相似,吕不韦集论《吕氏春秋》也有其意识形态建设方面的动机。《史记·吕不韦列传》载: 当是时,魏有信陵君,楚有春申君,赵有平原君,齐有孟尝君,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。吕不韦以秦之强,羞不如,亦招致士,厚遇之,至食客三千人。是时诸侯多辩士,如荀卿之徒,著书布天下。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,集论以为八览、六论、十二纪,二十余万言。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,号曰《吕氏春秋》。 元人陈澔说得更明白: 吕不韦相秦十余年,此时已有必得天下之势,故大集群儒,损益先王之礼而作此书,名曰《春秋》,将欲为一代兴王制典礼也。*(元)陈澔:《礼记集说》,凤凰出版社,2010年,第134页。 《吕氏春秋》的编写,是以秦国这一军事和政治中心为依托,为秦的“王天下”而“制典礼”。而“建木中心”说所在的《有始》篇位在“八览”之首,其通过“损益先王之礼”以打破传统“天下”观、为新王朝权力合法性扫清障碍的动机,也就很明确了。 总之,以洛邑为“天保”、以“九州”为法统区的“天下”观的提出,乃是周代王权合法性建构的产物。到了战国时代,随着周王权的陵夷,这种“天下”观自然也就受到冲击和怀疑。与此同时,旧意识形态的崩坏,也促进了人们进一步认识世界的需求,诸如《周髀算经》中的数理测算、惠子“天下之中央”的哲学思辨等,都是这种需求的反映。 邹衍的“大九州”学说与《吕氏春秋》“建木中心”说等一样,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提出的。在知识渊源上,它不再恪守六经等经典旧说——因为《诗》《书》礼乐为“义之府”“德之则”(《左传·僖公二十七年》),它们骨子里隐含着对周王权正统性的坚持——而是以古巫史文献如《山海经》所载知识、时人对世界的经验性认识以及相关数理测算数据等为依据,并兼顾时人对“九州”里距的传统认识。在认识方式上,也不再崇奉传统经典的权威,而是以“贵今”的精神,以特定数理法则为依据推演新说。在动机上,则是以齐、秦等政权及其学术中心为依托,以否定周王权合法性、为诸侯“王天下”扫清思想障碍为目的而提出的。 三、余论:如何看待“大九州”学说的学术史地位 邹衍“大九州”学说的提出,影响所及不仅在战国一世,在汉代学术史中影响尤其明显。关于其学术史地位,有的学者从地学发展史角度评价其地位*如郭永芳先生即认为它反映了早期“海洋开放型地球观”,见《大九州说——中国古代一种非正统的海洋开放型地球观》,《大自然探索》1984年第2期。,更多社会科学研究者则看到了它与《山海经》《淮南子》、纬书等的学术传承关系。前者将目光聚焦在“地学”,十分准确,但往往不脱“实其然否”的评判标准,对其在地学史上的影响梳理也较简单;后者则更着重于从知识、文献传承的角度去梳理其影响流变的脉络,可以补前者之不足。虽然各有偏重,但这两种思路其实已在启示我们,研究诸如“大九州”学说的学术源流影响问题,需要有针对性且广阔的视野:首先,“大九州”学说属古“地学”范畴,因此应当纳入“地学”发展史中去看待才能有“针对性”;其次,“地学”虽然有着自身的专门性,但在古代它的发展与接受又受到当时文化环境、尤其是意识形态方面的很大影响,因此需要有“广阔的”视野,才能更深入地认识。 如前所论,“大九州”学说的提出与《山海经》知识关系尤为密切,在后世则为《淮南子》、纬书等继承。它们已然具备了“概念”“传承者”“文本”的成“学”要素*唐晓峰先生认为,古代地学成为“学”的标准有三:“一,有概念组群以及关于这些概念关系的解释;二,师者讲授,学者研习,有学问传承;三,有代表性的文本(就是专著)。”唐晓峰:《从混沌到秩序——中国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论·绪论》,中华书局,2010年,第15页。,构成了上古地学发展的一条脉络。而其较早的继承者《淮南子》地位较特殊,这部原名“鸿烈”(高诱注:“鸿,大也;烈,明也,以为大明道之言也。”*何宁:《淮南子集释·叙目》,中华书局,1998年,第5页。)的“刘氏之书”本意即在“观天地之象,通古今之事,权事而立制,度形而施宜,原道之心,合三王之风,以储与扈冶”(《淮南子·要略》),为新的大一统王朝建立意识形态规范。然则《墬形训》为新王朝确立新的地学经典的动机昭然可见。而且本篇内容上主要由《山海经》知识、“大九州”学说及阴阳五行学说为主,这其实也暗示,这几者本属于前后相继的学术系统,《墬形训》则可以视为该系统成熟的代表性文本。这样,“大九州”学说无疑就成为该系地学发展过程中承上启下的一环。 而在汉代定型的,还有以《汉书·地理志》为成熟文本的“王朝地理学”*唐晓峰:《从混沌到秩序——中国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论》,中华书局,2010年,第16页。,它是以《禹贡》《周礼》等“六经”知识为思想源头的。这样,上古地学在汉代实际上就已经形成了两大体系。它们随着汉代意识形态建设而彼此争锋,这种情况在西汉末的《盐铁论·论邹》中可见一斑:“大夫”主张“大九州”学说而攻讦“文学”“诸生守畦亩之虑,闾巷之固,未知天下之义也”,而“文学”认为“邹衍非圣人,作怪误,荧惑六国之君,以纳其说”,并攻讦认为邹说“此《春秋》所谓‘匹夫荧惑诸侯’者也”。 从宏观来看,《汉书·地理志》为代表的“王朝地理学”在最后的角逐中获胜了,《墬形训》也未能真的成为官方地典。但“大九州”学说在汉代一直影响极大,在《墬形训》之后,它又为《河图括地象》等纬书所继承。直到汉末,王充在《谈天》《难岁》中还在将其与“儒者”所传相比较,分辨其真实性,可见其影响之大。 以上当然只是大致勾勒,其中还有许多问题有待进一步研究,如“大九州”学说中的“大九州”观与六经“九州”观在汉代人那里接受情况如何?其“昆仑中心”说与传统洛邑“天下之中”说在汉代又是如何被选择或调和的?“大九州”学说在汉代之后又是怎样逐步走向沉寂的?它与它的知识源头《山海经》的命运又有何异同?等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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